孙南邨
我是看《红楼梦》知道“香饽饽”的。以庚辰本为底本的人文版《红楼梦》第六十回,有袭人笑说平儿的话:“他奶奶病了,他又成了香饽饽了,都抢不到手。”这里“香饽饽”是什么?不见注释。我家乡称赞人或物多说“香棒棒”,是不是“香饽饽”的转音?可再一想,乡言还有“桂花落叶香棒棒”之说,自有其“香”处,二者不是一回事。当看到《红楼梦》第七十一回,又一个“饽饽”出现了:尤氏说“我也不饿了,才吃了几个饽饽”。原来“饽饽”是吃食,“饿得受不得了”的尤氏吃了几个就不饿了,看来个头不大不小。
程乙本《红楼梦》中“饽饽”就多了,除了上述两处外,第四十二回平儿对刘姥姥说:“这是一盒各样内造小饽饽儿,也有你吃过的,也有没吃过的,拿去摆碟子请人,比买的强些”;第七十五回贾珍对贾母说:“月饼是新来的一个饽饽厨子,我试了试果然好,才敢做了孝敬来的”。这两处“饽饽”,在早期几个《红楼梦》(《石头记》)本子里皆写为“点心”,这点心也就是饽饽了。为什么改换名称呢?据说当年京城对“点心”二字曾有忌讳,在程乙本修订之时,大约已注意到此事,故改而避之。
世有“香饽饽”之喻,还有“煮饽饽”之称。清代文康《儿女英雄传》第二十四回,说“再加上包煮饽饽、作年菜,也不曾得个消闲”。富察敦崇《燕京岁时记》说,“京师谓元旦为大年初一……是日,无论贫富贵贱,皆以白面作角而食之,谓之煮饽饽”。这里“包煮饽饽”“煮饽饽”显然不是糕点了。它是什么?清代李朴园《乡言解颐·新年十事》说:“除夕包水饺,谓之煮饽饽,亦犹上元元宵、端阳角黍、中秋月饼之类也。乡谣云:‘夏令去,秋季过,年节又要奉婆婆,快包煮饽饽。皮儿薄,馅儿多,婆婆吃了笑呵呵,媳妇费张罗。’”“煮饽饽”就是水饺,因而李朴园、文康说“包煮饽饽”。
雅舍主人梁实秋先生在《饺子》文中说:“‘好吃不过饺子,舒服不过倒着’,这是北方乡下的一句俗语。北平城里的人不说这句话。因为北平人过去不说饺子,都说‘煮饽饽’,这也许是满洲语。我到了十四岁才知道煮饽饽就是饺子。”梁先生推测“煮饽饽”是满洲语,此说可信。明代万历年间,顺天府宛平县知县沈榜《宛署杂记》说,北京人过年“作匾食,奉长上为寿”。明末,刘若愚《酌中志》记宫廷之事,也说“正月初一……吃水点心,即扁食也”。进入清代,京城“煮饽饽”之称便流传开来。还要一提的是,清乾隆年间刊印的《帝京岁时纪胜》,对京城节日饮食记述甚是详备,偏偏在“元旦”没有记扁食或煮饽饽。作者潘荣陛先生是直隶大兴人(今北京市),怎能对京城过大年的重要食物漏记呢?当有其因,也未可知。
在《清代北京竹枝词》(十三种)中,“饽饽”品种就更多了。杨米人《都门竹枝词》说“叉子火烧刚买得,又听硬面叫饽饽”,又说“果馅饽饽要澄沙,鲜鱼最贵是黄花”。初读此书时,我曾对这两处饽饽大胆猜测一回,前者当是硬面馍馍,后者是一种糕点。书往下看,在得硕亭《草珠一串》里,又见到“饽饽包子”。再往下看,何耳《燕台竹枝词》有一首《硬面饽饽》:“硬黄如纸脆还轻,炉火匀时不讬成。深夜谁家和面起,冲风唤卖一声声。”清光绪年间,有人把北京市场、街巷的叫卖声收集成编,取名《一岁货声》,其中有“硬面饽饽”“糖饽饽”“奶油饽饽”“澄沙饽饽”,据知堂老人撰文,这卖硬面饽饽的呼声有些“凄凉”,冬夜“买来时冻得冰凉的,那‘双喜字加糖’之类差不多要在火炉上烤了吃才好了”。原来我对“硬面馍馍”猜测有误!它是一种糕点、还是一种脆薄饼?现在或许只有耄耋之年的“老北京”才能说得明白。
查阅《北京话词语》(增订本),“饽饽”之意有三:一是糕点。《北平风俗类征》:意即“点心”。二是用白面或玉米面做成的面食,如馒头、窝头等。三是饺子。“饽饽”一词涵盖面颇广,在面食、糕点类,几乎被其一网打尽了。虽如此说,“饽饽”一词毕竟难以担当京城品种多样的食品名称重任,就说水煮食物“汤圆”“馄饨”,总不能都称“煮饽饽”吧?《清代北京竹枝词》有“时丰最好是汤圆”“馄饨汤似旧时清”,《一岁货声》大年初一有“好热呀,烫面饺儿来”“烫面的饺儿热呀”,各有其称。李朴园《新年十事》虽说到“煮饽饽”,实则“水饺”二字才是此事的题名。可见,在京城“饽饽”之称最为流行之时,面食、糕点的原有名称并没有被它完全替代。
今又闻“香饽饽”之喻,才寻章摘句说起当年京城饽饽之事。那么,加“香”字的饽饽又是哪一个?若要追根究底,只有请他们去问《红楼梦》里的姑娘了。
(本文作者为文史学者)